從小我們家就很冷清 尤其是爸爸開始跑遠洋後 那時我大概五或六歲 爸爸單身來台 沒有親戚或朋友 媽媽那邊的親戚 稍微長大後 才知道是因為看不起爸爸是個窮軍人而沒有跟我們有交集 媽媽自己的血親 兩個舅舅 則是自顧不暇 外婆早逝 外公雖然很疼我們 沒有同住 所以也不是太常見面
對小時候的我來說 沒有一大家子的親戚 倒沒什麼特別感覺 因為好像其他眷村小孩也差不多 爸媽都是大陸來的家庭 他們跟我們一樣沒什麼親戚可往來 爸爸是外省人 媽媽是本省人的那些家庭 我們並沒有特別親近 所以無從比較 後來才知道因為當時爸爸的軍階最低 結果抽中了最好的房舍 小孩又是村子裏最會念書的 (最起碼我哥我姐是啦) 然後媽媽又沒有什麼親戚來撐腰 所以我們被一些外爸本媽的家庭排擠了
但我在眷村度過了非常快樂的童年 因此 我對「家」的感覺 是在那個眷村 那個當時少數先自費蓋起來的二樓洋房 (當然是光天化日下的偷蓋啦) 隔出工協新村與海光四村的廣場 從家裏出去 右邊是我每天穿著媽媽給我買的 當時很貴的花式溜冰鞋 溜來溜去順便跟男孩子混的籃球場 左邊是硬跟著鄰居大哥哥去打棒球的石子硬地 記得那時我每球都得用力揮棒 一定要打出全壘打 這樣才可以慢慢跑回本壘 不然快跑要是滑壘摔跤 可是會皮破血流的呢 那個廣場也是我們連續幾年跟死對頭工協小孩 除夕拿著鞭炮互相攻擊的好地方 成長後 好長一段時間 心中的家 還是那邊
然後 上了高中 爸爸下船 赫然發現家裏經濟狀況的困境 就跑去高雄某條街 找了個店面 做起全家沒有人在行的小吃店生意來了 剛開始我們不管晚上收店時怎麼累 怎樣都會邊打瞌睡邊騎機車回到村子裏的家去 後來 被迫租了小吃店的2樓 我們開始偶爾在那裏過夜 接著 同樣因為經濟的狀況 爸媽不得不把眷村的家 走在法律邊緣地 讓給了別人
從此 我失去了家的感覺
後來的歷史 現在看看覺得當時真是軟弱 可是那時卻差點走不下去 這個 以後再說吧
搬到高雄後 我接著考上了淡江 搬去台北 先是住宿舍 後來在校外租房間 畢業後跟著哥哥住 然後自己租公寓 接著是買了桃園的房子
雖是買了自己的房子 確沒有什麼真實感 每早我六點起床準備去上班 每晚我運氣好的話 9點前到家 但是隨著職位的上升 回家的時間拖後 常常12點前到家 就是幸福了 週末時間如果不是花在姪子身上 就是在辦公室加班 有次半夜3點開車在回家的高速公路上 忽然看到好大好大的月亮 有點心酸的想著 我這個屋奴 要不是有那兩個姪子 有爸媽 想著我的房子可以成為他們最後的後盾 不然 生活的意義到底在哪裡?
所以 那是家嗎? 我不知道 當時爸媽 姪子 都還是跟著哥哥住在同一社區 另一棟公寓內的 我的房子 基本上白天傍晚 都是空的
爸爸走後 那個房子對我是個折磨 想到爸爸跟我居住的最後一段日子時 我並沒有很孝順 看著留下來的家具 物品 睹物思人 我拿著姐姐幫我們辦到 我們本來居然想放棄的綠卡 逃來了美國 後來哥哥與媽媽也搬來了 那個桃園的房子 沒人住了
五個大人 住在三房一廳一衛浴的房子裏 不知為何 在台灣叫做沒什麼 在美國就是擠 就是寄人籬下 雖然知道姐姐姐夫歡迎我們 可是大家都是窮人 每天都想著怎樣增加了姐姐的負擔 所以雖然可以跟家人聚在一起 還是想逃出去 靠自己過日子 尤其是當我沒有自己的房間 跟媽媽擠一間房 一張床時 更是沒有處理自己找不到工作 在美國發現自己什麼也不是 那種負面情緒的空間
2008 我逃到了波士頓 還沒開始穩下腳步呢 2009一開年我就辭去工作 嫁去了北大荒 住到一個維多利亞風格 超過4000呎的百年大房
很久沒跟人群相處 或跟女人親密共住的阿布 跟沒什麼戀愛經驗 不知婚姻是何物的我 度過了一個辛苦的2009 那一年 我很想「家」 雖然不知道它在哪裡
我還記得 2009年4月從台灣回美國時 先陪媽媽飛到西岸波特蘭 在那裏看著櫻花盛開 享受著早春的花香鳥語及城市生活 之後才回到東北 阿布開了1小時的車 坐了半小時的渡輪 來到機場接我 回程時開過一哩又一哩的焦黃閒田 一落又一落的黑灰殘雪 一顆又一顆無葉無花的枯樹 聽著拍打在渡輪上 冷冽的湖水 看著不遠處湖邊所結的厚冰 我的心因為能跟阿布在一起而興奮 但確沒有回家的溫暖 因為回去後 仍然要面對 小城更找不到工作的痛苦 生活現實帶給夫妻的殘酷壓力
2010阿布想賣掉漂亮的大房 買一個他的夢想─湖邊的小屋 就此開始了我們長達兩年 如搭雲霄飛車般的賣屋地獄生活 本來就無法在那個房子裡感受到自己定位的空虛 更是因此常常淚眼汪汪的盼著有朝一日脫離了它 開展新生活的可能 那是一段充滿爭吵 焦慮 淚水 因為希望落空而痛苦的日子 夫妻吵架後 我常常想回家 卻不知家在哪裡
2012 我找到現在的工作 在兩人的淚眼中 我們一起決定我先搬下南部 我偷偷希望 我的離去 能給過去兩年的死沉注入新的空氣 還記得阿布開了15小時的車 帶著我南下 一路上對這個決定的暗自矛盾與質疑 在機場送別阿布 抱著他要他帶我走 就算要回到那個冰冷的大屋 就算繼續撞牆 投寄上百封求職信仍找不到工作 有阿布就是家 那是一段很難熬的日子 住在公寓裏 想的都是阿布如何一人又上班 又要應付有人來看房子時 整理那麼大的面積 就在我們放棄賣房的念頭時 房子賣出去了 接著阿布放棄他的夢想 買了現在的房子 決定退休後搬下來開始新生活 在2012到2014年間 我還是沒有感覺到我住在「家」裡 我只是借住 今年6月阿布搬過來了 夫妻重聚 我們重新開始培養生活默契 攜手建立我們的「家」
最起碼 我原先是這樣以為的 吵架時他說 (這個悶燒鍋通常要吵架時才會說出心裏話) 因為我曾說過的一句氣話 我說我不要再回到那個大屋 所以他才決定賣掉房子後 放棄他的湖居夢想 跟著我來到南部的...
有天 阿布落寞的跟我說 I am isolated here. 我只能把他緊緊抱在懷裡 我了解的 阿布沒什麼朋友 他的朋友都在北大荒 沒什麼親戚 僅剩的幾個也在紐約 這裏他找不到工作 找不到出門的動機 本來就是住在山裏的獨立老野人 更沒有也很難開始建立新的社交生活 得給他一些時間 讓他自己去摸索出來 想要做什麼事 但是這個過程中的寂寞 這個年紀才開始的新生活 我了解的 因為 我也覺得 isolated呀
同樣是小城 你可以感覺到南部人的不同 會讓你在某個場合 某個片刻 忽然發現 你 是外人 不管你英文說得如何道地 看美國運動 講美式笑話
我習慣了 習慣這種外人的感覺 因為知道自己本來就不是美國人 也因為習慣了 我強迫自己不去感受 不去深層思考 可是想到我的阿布 本來就也是個孤伶伶在北部 好不容易才找到立足之地的社交障礙人 居然為了一個不是生在南部 卻得住在南部的異鄉人老婆 而放棄自己的根 我心有如針刺般痛苦
上次波特蘭之旅後 我試探他將來搬去西岸的可能性 我暗示他 姐姐姐夫沒有小孩 我們也是孤單老人 將來一起住可能比較有個照應 這個念頭可能嚇壞了他 不知是因為又要搬家的勞累 還是要從東岸被移盆到西岸的失根感 更別說將來搬到台灣去住 所以我了解 這輩子的家 就是美國了吧
對中國人來說 尤其是我們這種異鄉人 這點流離算什麼? 對吧 可是 那是因為我們已經體驗過更大的衝擊了 所以 對一個新生如阿布 我不想用這樣的標準來要求他 尤其 他從18歲起就開始靠自己生活 幾乎沒有跟家人的互動 所以對家的渴望 對穩定的依賴 對陌生環境的排斥 一定比我更甚
所以 我得收起我的傷感 為了我的阿布 在這裡開始建立 我們的家 我期許自己在這方面當個強者
每天下班 我會提醒自己要說I’m home.
這兩天早晨開始變冷 蓄水池湖面像是披著淡淡薄紗
站在我家後陽台向外看 這個小湖雖然不能跟北大荒的天然冷水湖相比 可是湖邊有個可愛老婆如我啊 (今早沒有如以往般聚集一群野雁鴨子 阿布說 因為他們沒料到首領今早可以那麼早爬得起來...)
後來想起來 其實在上海也斷斷續續住了快一年 那時本想去上海闖闖看 如果成功 就可把爸爸從養老院接到上海去住 怎樣也是幫他搬離老家近一點 沒想到 我在上海 雖然是說著同樣的語言 反而覺得比去當時姊姊美國家中還感到 這裏不是我的家 那種疏離感 更難過的是 當初因為聽了醫生的建議 媽媽同時乳癌開刀 所以最好把爸爸送去安養院 結果 一進去 爸爸的健康狀況就從此沒有辦法好起來 可以回家了 所以 我匆匆離開了上海 後悔我因此浪費了快要ㄧ年沒有看到爸爸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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